郎绍君先生
一个朋友说:“20世纪中国美术的一大奇观是通俗大众化。”是的,40-70年代的美术以普及为圭臬,以宣传为目的,以“喜闻乐见”的形式为特色。但是“文革”结束后,清醒过来的人们突然发现,一些“为工农兵服务”的“大众化”作品,竟是那么千篇一律、空洞和苍白。自改革开放以来,曾被诅咒为“反动权威”的“大、洋、古”的作品,又出现在书店、美术馆、剧场或音乐厅。唐诗、宋画、凡•高、莫扎特、尼采、达利重新把一些人迷醉,被视为神圣。与此同时,在艺术创作上,则出现了两种相偏离的趋向,一是有些作品有回到少数人的圈子,大众不理解不接受;一是相当一批作品适应乃至追随商品化目的,自动通俗化,收到广大城市消费公众的青睐。
那么,应该如何看待前后两种通俗大众化,如何理解通俗大众艺术和非通俗大众艺术的关系?从文化建构与批判的角度观察,20世纪中国艺术在通俗大众化的实践和理论上得失怎样?这是一个关乎文化艺术史和当代艺术格局的至关重要的问题。
本文的观点是,伴随着20世纪通俗大众艺术的兴起和独盛,中国的精英艺术失落了,精英艺术乃至精英文化的失落使中国文化艺术在将近半个世纪的漫长时期里走入低谷,丧失活力和创造力。对这个现实没有深刻的反省,将大大有碍于中国现代文化的建构,而当前最迫切的使命,是重建中国的精英艺术。
概说与价值分析
精英艺术是文明社会和文化精英所创造,以文化精英为主要对象的艺术。一个时代和国家的精英艺术,以审美创造的方式表现着人类心灵和智慧所能达到的文明程度。
灿烂的文化离不开劳动者的创造也离不开社会文化艺术精英的创造。如果没有文化精英群的出现,人类也许永远不能脱离蒙昧阶段。即使在人类文明高度发展的时代——如20世纪,一旦剥夺文化精英思想和创造的权利,而任着人的本能冲动驱赶,也会重返蒙昧,引出屠杀和兽行。这沉痛的教训,无论是西方人还是我们自己,不是还记忆犹新么?
文化精英不是天生的,也并非某些人自封或捧出来的。精英艺术品的生产不属于特权者的专利,其接受者也不是一个十分确定的已知数。精英艺术及其接受层是一个相对的范畴,它们具有稳定性,同时又流动着,追求着变异与升华,向未来敞着大门。判断精英艺术的创造与接受者难免划分阶层,但文化人却非一个独立自足的阶级实体,而是一种“自由流动智力”(free—floating intelligence),艺术家尤其如此。
譬如,王维为自己和士大夫文人而画,也为寺院或宫廷挥毫;陈老莲以画自娱自遣,也画通俗的酒牌和戏曲插图;吴道子曾浪迹寺庙,后来人了宫廷。但纵观一个艺术家的行迹与创作,总可以给他确定一个基本的归属。就狭义的“文化”而言,文化精英中可能有政治家和权力者,如曹丕和赵佶;但包括政治家在内的社会精英未必是文化精英,如朱元璋。文化精英人物也会因为环境和自身的原因而沦落,失去其精英性,如晚期的郭沫若。
精英艺术的独立性和价值是与社会文明的历史时序大体一致的,即在文明社会早期,精英艺术和宫廷艺术、世俗艺术、宗教艺术及民间艺术不大分得清,它们往往交织、重叠或混和着。在西方,自觉以文化精英为主要对象的艺术,是在文艺复兴以至启蒙运动后才鲜明呈现的[1],在中国,则是宋代以后才成为自觉在上古、战国和两汉,分不清文人和艺匠,接受者也无所谓雅与俗。经过魏晋南北朝到隋唐的分化,艺术创作才逐渐拉开文人与宫廷的、民间的距离,但也仍然相互联系着或局部重叠着[2]。
从张彦远到董其昌,都反复申述高人雅士与众工俗匠的区别,就包含着把精英艺术与非精英艺术划分开的自觉意识。不过,古代中国的精英艺术有很大的局限性,宗法观念,崇圣尊经观念,道统、师统观念和个性的沉睡,都严重扼制了精英人物的创造性和智慧,文人画在几百年中延续大抵同一的模式,就是典型的一例。相较而言,西方近现代艺术的精英意识就自觉得多。豪泽尔在论述西方艺术时,就指出精英艺术的一系列特性(或优胜处),如稳定性、自觉性,更尊重艺术自身规律,不拘时尚,品种更丰富,形式更复杂等等[3]。
人类对精英艺术的认识,是随着精英艺术从一般艺术分离、独立并高度发展的历史而由不自觉到自觉的。但在某个特殊的历史阶段,业已自觉的精英艺术观念也司能中断或泯灭。譬如在“普及第一”的中国50年代,在只准有一个思想一种声音的“文革”期间,艺术和文化只能依照“神圣”的旨意和一个平均数来衡量,精英就是“罪恶”,还有什么精英文化、精英艺术可言呢?
简而言之,精英艺术可大略用以下三条标准去衡量:
一、它更深刻地体现着人类的精神性。惟有它才能深刻揭示出人的存在、意义和危机性。用雅斯贝尔斯的话说,就是有着“形而上的内容”,“其形象创作揭示出潜隐的实在的艺术”[4]而不仅仅是追求快悦、不领受悲痛与历史重负的、装饰人生的艺术。
二、它有明确的自律意识、创造意识,集中表现着人的灵性和驾驭语言符号以传达内在信息的能力。它涵容社会和自然的一切,从不消融自己而成为非艺术力量(政治、经济、习俗等等)的婢女和玩偶。
三、它最鲜明地体现着民族文化的过去与未来,揭示出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特色与变异,反映民族文明与外域文明的内在联系与差别。不复制古人,也不仿造外国人,但在它的独特的艺术个性中,又总是融会着一切有价值、合目的性的文化因素。
完全具备这三条的精英艺术是极个别的,只有那些杰出大师在他们旺盛创作年代才可能奉献出臻于完美的不朽之作。大多数精英艺术不会是完满的,但如果与上述三条不沾边,它就绝非精英艺术。在现代社会,经常会出现某种虚幻的假象,使精英艺术处在扑朔迷离中。社会地位、名声、拥有观众的多寡、时髦性、销售状况等,可以使冒牌货畅行无阻。
精英艺术应当拥有声望、观众与高售价,但事实往往并不如此。这正和文化精英人物的思想和行为往往不被时人理解相似——在许多情况下,可以用“曲高和寡”、“不入时流”来概括。凡•高、塞尚、龚贤生前都贫困潦倒或不被承认,认定他们的艺术价值的,是时间和历史。另外,在某个时期某个地域,精英艺术并不平均分配在各种艺术样式中,古希腊是雕刻与悲剧,中世纪是哥特式建筑,文艺复兴是绘画与雕刻;唐代以诗为最,宋代是绘画和词,元代是画和戏曲……也许上帝从不喜欢平均主义,在某个时空环境里,总是偏爱某一种或几种造物,致使偶然性大行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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