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怀文是从桐柏山麓走出的歌手。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陈怀文凭一纸通知书走向城市。做孩子王,写机关公文、当报社记者、再做孩子王——20年里,陈怀文完成了他人生择业的三变。
阅历是人生的财富,也是诗人创作的源泉。陈怀文个人的经历,充分地印证了这句话。一支笔写爱情,一支笔写乡土,一支笔写哲思:陈怀文手中的这三支笔依次耍来,完成了他诗歌创作内容的三变。对于陈怀文来说,每一次转变都是一次涅槃,每一次涅槃都自我否定,然后后日臻佳境。
陈怀文真正意义上的创作是在1986年。那时,陈怀文如饥似渴,在先贤和圣哲里寻找养分。从萨特读到弗洛伊德,从尼采读到海德格尔;每一期的文学期刊和每一本新出的文艺理论著作,都成为他猎奇的对象。也正是这种如饥似渴,使陈怀文后来的诗歌创作奠定了厚实的文化基础。在孝感教育学院,他的血气方刚和勤奋很快成为校园著名的爱情诗人。《红纱巾和蓝纱巾》、《三十岁抒情》在媒体的公开发表,以及后来发表在《诗刊》上的一组诗,组成了陈怀文扑朔迷离的爱情世界:
“黑风破门而入/有一种可怕的声音/轰然奔出那扇乌黑的小门/我漫天的愁绪呵/凝结成遍地坚冰/我用最后的绝望/死死堵住那扇小门……”(《敲门》)这是坚韧;“看着我吧/天空不会塌下来的……”(《舞场》)
这是坚强。
“你呵定然是一朵飘泊的云/我生活在和你浪迹天涯的希望之中/终生跟随你访遍红红绿绿的人生……”(《遥望远方》)
这是坚信!
读陈怀文,你会发现他是一个晦涩的诗人,这一点,在他的爱情诗中更加明显,随便拈一首,你会读出他的爱;而真正的情,你恐怕一时无法揣摩。
梦和梦和梦/在夜的边缘/邂逅如期/出人意料的是春夜/春夜竟忘了自己……(《舞场》)
人在舞场的感觉,其实是寻找的迷茫。在春夜,如期的邂逅究竟为了什么?诗的结尾没有给出答案。我曾质问陈怀文,是朦胧诗的影子烙进了他的骨髓,还是曾经沧桑?为什么要紧闭窗口还加一道闩?陈怀文笑而不答。幸好陈怀文的爱情诗仅仅是实验品,在他的整个诗作中为数极小,而且在《诗歌报》、《绿风》上公开发表的东西居然不录在本集中——陈怀文用回避跳出了曾经,我不知道这是一种超然还是一中自虐,或者是他将另起炉灶,将有新的集子飨我们——希望是后者。
1992年之后,陈怀文转向乡土诗的创作。那时,他刚刚混进湖北教育报社做水货记者。也许是山娃子逛大街,城市的喧嚣和林立的高楼挤压着他的灵魂,一种乡恋喷薄而出,但却表现得分外柔和:
雨水向下流去/炊烟向上,袅袅飘动/鸽子们/用翅膀擦试农闲的日子/围绕你飞来飞去/孩子在屋顶下,悄悄成长/麦粒,在堆子里愈发饱满/这是一个常见的午后/母亲在桌边打盹/梦见麦秸垛远远走来……(《麦秸垛》)
雨水、炊烟、麦粒、鸽子们,在一个常见的午后,成为母亲在桌边打盹中的意象:麦秸垛远远走来,孩子在屋顶下,同它们一起悄悄成长——这是一道纯粹的乡间风景,一种淡淡的田园牧歌。乡景弥眼,乡情弥漫。但诗人却把着浓浓的东西不动声色的进行稀释,成为我们在触摸之后的回想。
陈怀文是一个意象高手,信手拈来,却又十分和谐的组成一个完整甚至完美的意境。这与他早年喜欢蒙田,研究爱仑·坡,效仿李金发不无关系。但我们看到,他的乡土诗与他的爱情诗在风格上相去甚远:晓畅、清新,没有爱情诗的朦胧,没有意象派的繁复。陈怀文从他的师傅那里脱胎出来,形成一种个性鲜明的乡土诗风。
但是,我更喜欢陈怀文的哲理诗,喜欢他用解说员的口气,平静地向我们述说着过去时,在我们虔诚地聆听时,亮出自己的初衷。请看:
长河干涸/水族与泥沙为伍/我站在空碗一旁/回想起/往日的阵阵大雨/样进入我们的生活/水,时时刻刻与我们纠缠/或前或后,或左或右/与我们的一生同步/支撑着生命//水深入体内/发出一种声音/永远达不到的深度……(《水》)
陈怀文向我们讲述他“站在空碗一旁/回想起/往日的阵阵大雨”的情景,他在思考,他试图告诉我们一种责任或者使命。这是忧患者的忧患,也是哲思者的哲思。收集在本诗集中的第二辑《仰望星空》中的几首,借《圣经》小语为题记展开,把深刻的哲理形象地展示开来,造成他诗歌的另一种风景。这种风景使他完成了诗歌创作风格由晦涩到明快到浑厚然后到机巧的三变。三变使陈怀文找到了自己的方式,三变使陈怀文饱览了诗使三昧,三变使陈怀文走向成熟。
诗歌是抒情的东西,写出哲理尤其是那种联系人类命运尤其是关注宇宙的东西是非常不容易的事。这些年,陈怀文在忙于教学之余,静下心来读了很多纯理论的书,这种“恶补”使他丰满起来,成为同年人中的思想者,也将他的诗歌路子拓宽到别人无法企及的高度。所以,“那些心绪如雪如银如金的人们呀/射出灵魂的光芒”(《灵魂的光芒》)正是诗人思考的力量之所在。
陈怀文是一个不走运的人。1987年在孝感教育学院毕业后,本可以到海南去创业。那时,我、李汉超三人的诗歌合集《三人行》的刚刚出版,海南建省在即。那边发来了邀请函——是杂志社的。我、李汉超因为家事无法脱身,陈怀文犹豫不决,错失良机。后机关留他干文书工作,他毅然回到讲台。1991年,他参加了诗刊社组织的全国第3次改稿会。之后,他的创作计划列得扎扎实实,因为工作的调动,因为居无定所,飘泊的心态破坏了他的创作心境。与他同期改稿的作者,目前佳作叠出,已在全国知名。1992年,湖北教育报成立时,他成为孝感市的惟一代表进于报社;干得好好的,一场流行病让他在医院躺了整整4个月,出院时已面目全非。我无法想象陈怀文从武汉回原单位的心情。大病初愈,瘦骨嶙峋,面对忙忙碌碌的过客,怎不潸然泪下?于是我读懂了他奔30的人还独居而咏叹“三十岁/记得三岁那年躺在妈妈怀里吃奶的情景”的苦楚;读懂了他《围墙》的忧患,更读懂了他《默默群山》的思索和《在竹林里行走》的达观……
是的,陈怀文已经从不幸中走出来。他把情绪调到了最佳状态。教书、写诗、作公文,业余时间也打打牌,喝喝酒,但永远保持的是一个诗人的心境:所谓“像上帝一样思考/像市民一样生活”。因为他相信真实,相信未来,因为他给我们的第一首诗就是这样说的——
我知道那一刻已经来临/无数双玉手琼指/在岁月的琴键上弹奏/呵,阳光一颗一颗/从天而降/四野撒满音符
——是为序!
2004-10-20写于汉川一中
(备注:黎修彦2004年对陈怀文出版诗集作的序。)